第六章 离开丽江回老家
我一想，我们家在江阴，我满腹学问，在江阴这样的三线城市根本无用武之地，还是就近到无锡去找个工作。于维维一来，我正好有伴儿了，于是便忽悠她来。
回到家，因为要赶于维维约的稿子，我撺掇老妈拉了网线，这样生活便不再单调。有人来，我可以回一句“我要赶稿子，先回屋了”，然后一头扎进里屋。他们不走，我就不出来。
于维维不在，我发了离线文件，顺便更改了QQ签名：长恨人心不如水，等闲平地起波澜。以刘禹锡《竹枝词》的一句诗来表达我这些天在家所遇到的风言风语。
我傻笑着，附和着，从此再不敢出门，天天窝在家里。
“还是你好，现在一点儿也不显老，等男朋友回来，婚礼举行了，再生个孩子，就什么都全了。”她一脸的羡慕。
燕姿又说：“刘晓洁当年结婚的时候都怀孕三个月了，结婚七个月孩子就生下来了。”
大姑、小姨和老妈还一边说：“慢点儿吃，又没人跟你抢！”
这时，燕姿表现出农村妇女的传统本色，嘴巴撅起来，表情不屑，说：“咱们那个时候风气还是很正的，有几家这样的？不过他们总归是结婚了，因为这个，女方还少要了两万彩礼呢！”
直到我说了“发错了”之后，他才反应过来，小心翼翼地打着字，发来一条“你们关系一定很好，不然你不会这么生气，可是再生气，也应该保持平心静气，女孩子生气不好看”。
“我已经不相信爱情了，也不相信婚姻。法律能保障什么？哀莫大于心死，心死了法律能培植活吗？”
“别吓我了，看过《当婆婆遇上妈》后，我已经被吓得受不了了，你再煽风点火，明天我就出家。”从前总觉得电视里演那些家庭矛盾是吓唬未婚人，现在真觉得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。
小姨连座椅都给我拉好了，让我坐下。
看他啰唆又讨厌，我发了一句“没关系，我下了，以后聊”，然后设置了在线对其隐身，和于维维继续胡侃。
第二天，我到街里的商店买做菜的调料，一路上的见闻可感可叹。
我一口饭还没吞下去，猛地被呛了出来。我这才刚进家，她们就这么迫不及待了。我看到老妈眼巴巴地等我给答案，连老爸都竖直了耳朵，于是，我把路上早已想好的谎话编出来：“妈，听了您老人家的指示，我决定到美国先拍了照片，回来把证领了。酒宴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？法律上承认，您不就放心了？”
先遇到二奶奶，她老人家说：“豆子啊，你该结婚了吧？”
如果是十二万块钱，我也能给父母盖栋小洋房了。还真是钱实在！
“钱。只有钱实在。”
偏偏这些人眼神里总透出那股子“不要脸”的不屑和鄙夷，这让我更鄙夷。
回家的感觉真好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。一路赶过来，肚子还真饿了。可是看到猪蹄，我忽然想到了朱叶生的臭脚丫，恶心得吃不下。
我一直对文字很敏感，对歌词、诗词、美文，包括电视剧的台词有时间都会琢磨琢磨。听到这首歌，聚散分离由不得我们，最后幸福是否还留在原地，只要你回头，是否就能找到？或者，我沿着你的方向，就能看到幸福的模样吗？
这时，好久没发来消息的Daniel点了一个抖动框。我比较讨厌别人抖动，就回抖了一个，说：“突然抖动会吓到人的。”
碎语流言，爱若晴天。多少爱情能经得起流言？我一个人尚抵挡不来，两个人不是更乱？怪不得有些爱情本来坚固，可一谈到结婚就崩。怪不得不是因为各地风俗，不是因为彩礼和房子，最终都是因为闲言碎语听多了，开始在意一些原本不在意的事情。
听说我回来了，高中同学燕姿来看我。她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就嫁人了，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。彼此的道路不同，话已经说不到一块儿了，只能拣共同的话题，说说那些几乎连名字都想不起来的老同学。
忽然听到电视里响起片尾曲：“是我错怪了你，迷雾遮住眼睛。落花瞬间虽然那么美丽，下一秒却不见踪影。是我错怪了你，乱世无力看风景，多情烟雨中聚散和分离，我把幸福留在原地。”
天下的妈，多伟大啊！
于维维上来了，找我约一篇稿子，写一个失恋女人的状态。我呸了一声，破口大骂：“有病吧你！你这不是在伤口上撒盐吗？亏我一直把你当成好朋友！”
据我了解，北方民风相对封建，对女人未婚先孕看得比出轨还严重，恨不得将其沉塘，永不超生；而越往南越宽厚，对未婚先孕看得很淡，流行“先上船后买票”的说法，很多农村男女没结婚，孩子都生俩了。
他回了一个“OK”。
可以想象，那个时候的刘晓洁在村里听了多少闲言碎语。据说他们夫妻现在过得非常幸福，老公每晚都会给她打洗脚水。这样的幸福更能引起几分嫉妒。
晚上，我妈想了老半天，终于憋不住问我：“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美国？妈这腿脚也不方便，你一个人去我又不放心，要不，让你爸跟你过去？”
过了几天，老妈又开始催我：“你什么时候去美国啊？不是需要办什么护照吗？你快点儿办啊，这是大事！”
燕姿的到来，让我看到了婚姻的可怕。那样的婚姻，不是我想要的。
“就那样吧，跟你比不了。两个孩子，天天操心，没啥追求了。”
“好，好！”
“那他也得回来啊！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，再不生孩子就没机会了！”大姑说。
老妈听不懂了，我就说我去写稿子了，然后留老妈一个人感动得稀里哗啦。这电视剧，赚了不少老年人的泪水。
说着说着，老妈眼角还湿润了，我顿时为自己多年的没心没肺感到羞耻。老娘好，才是真的好。
“就是！我们村的大宝他媳妇儿，嫁过来五年了肚子都没动静，一开始到处寻药方，现在正闹离婚呢！没孩子，女人还有什么地位！”小姨补充道。
考上大学后，我们还一直通信。她总让我介绍几本书给她读，我还给她寄过一套严歌苓的文集。后来她有了孩子，忙了，也不读了。互联网刚发展起来时，我们还发过邮件，后来慢慢断了联系，一年也不联系一次。
一路走到商店，商店老板娘说：“哟，豆子回来了？你妈天天念叨你呢！是不是回来办喜酒啊？”
我傻笑一下，继续扒饭吃。
我掰着手指头算，四年校园恋，我工作三年他读研三年，两年美国读博，三年纽约工作——一段长达十二年的爱情不是也夭折了吗？
“你说的，可不许再蒙你妈！”
“有，有，还有一盘莴苣炒肉。”小姨应声道。
听多了闲言碎语，爱怎能还会像晴天？
“不许胡说，多大年纪啊，我闺女年轻着呢！”老妈自己可以说我不小了，说我老姑娘，就是不允许别人说，甚至连我自己说都不行。
小姨把菜端到我面前，我一看，这不是猪肉吗？死朱叶生，你的音容笑貌怎么总出现在我面前？既然你无情，就别怪我无义！我三下五除二将猪肉吃了个干净！
于维维提到他们公司有一个到无锡工作的机会，领导有意派她去，她却不想去。
“豆子回来啦，这一路的，快歇歇！”
再遇到邻居王婶，见我打招呼就说：“豆子出息，找了个好人家。”似乎没说完，又加了一句，“还没结婚吧？别拖了，赶紧办吧，你妈可操心了！”
他很抱歉地说了好多句“Sorry”。
本来我想见见老同学，可燕姿的到来彻底打消了我的想法，于是我更加宅，哪里也不去。
我先到老妈跟前慰问：“妈，对不起，您骂我吧！要不是我挂电话，您也不会摔倒。”
过了几日，我上QQ将整理出来的稿子发给于维维，看到Daniel发来的离线信息：“最近还好吗？这几天有寒流，小心别感冒了。”
闲来无事，我打开邮箱，看着朱叶生曾经发来的邮件——从九年前开始，攒了很多很多。从“每天脑子里都是你的影子，不能专心做研究”，到“想起你就觉得心里暖暖的”，再到后来的“天冷了加衣”，最后一直到绝情信“找个好人嫁了吧”，看得我心里难受，便将刚刚更新的状态换成了“等闲变却故人心，却道故人心已变”。这本是清朝词人纳兰容若一首词中的句子，最后一句原是“却道故人心易变”，我将“易”变成了“已”，表达我对这位已变心的负心男强烈的谴责和不满。
看他这么细心和关心，我心里温暖了好多。
她说话的时候贴着我的耳朵，好像在向我透露多大的秘密，不知道的，还以为我们在打主意抢劫银行呢。而我并未表现得像她期待的那样求知若渴，只说：“现在好多人都这样了。”
因为心烦，看见他多管闲事更心烦，于是便说：“姐姐我心情好得很。”
“妈！爸过去您怎么办？不能天天麻烦大姑。我都一把年纪的人了，别说去美国，就是去月球我也迷不了路。放心，我拍张照片就回来。”我想尽办法宽慰着老妈的心。
“没事，感冒了。”
之后他再发信息，我偶尔回一句，不是“OK”就是“哦”，最后他终于打出一行文字，问我：“你怎么了？如果心情不好可以告诉我。”
“那你信什么？”我问。
一时感觉对他的冷漠太不应该了。
“妈，您的命令我敢不听吗？这次，就算您赶我走，我也不走了！”我得先把老妈哄好了。
“傻闺女，赶紧把饭吃了，我都没事了，你回来妈就高兴。”
飞机降落，又转了大巴，当车子一路沿着熟悉的街道离家越来越近的时候，我终于“近乡情更怯”，怯的不是许久未归的陌生感，而是害怕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围着我狂轰滥炸。一路上我都在想再编一个什么新谎，既能让老妈脸上有光，又能保住自己。
“时不时过来想要跟我过夫妻生活。我傻啊，都离婚了。他背着老太婆偷偷给我送花送项链，东西我照单全收，人我不要。”
高中如此，大学大抵也只有几个还偶尔联系的朋友。
年纪大了就是烦恼多，尤其是大龄单身女青年，你都不知道那些闲得没事干的街坊邻居为啥都那么关心你。
我怕燕姿再谈谁又未婚先孕了，谁又流产了，谁跟婆婆闹分家，谁跟老公闹离婚……于是转移话题问她过得怎么样。
不知怎的，两个对话框给弄串了，我将这句话发给了Daniel。意识到发错了，我赶紧道歉：“对不起！”又发了一条“不是说你”。我看他一直没有反应，猜想这时候他准是一脸的莫名其妙，皱起眉头不知该作何反应呢。
“大姑，有没有清淡一点儿的？我早饭还没吃，这么油腻吃不下啊！”
在家的日子，够清闲。没有工作，没有同事朋友，人清静得只能胡思乱想。终日在亲友“结婚”的催促下，脑子要爆炸了，我还必须表现得很温柔、很礼貌、很乐意。老妈一天三顿地催，我一天三次地逃避，在躲猫猫的游戏中度日如年。
“一场婚姻能改变一个人。”以前的于维维哪有这个心眼儿啊！
这让我想起采访售楼处关于买婚房小情侣的感情故事时，售楼经理说一天吹了两对，就因为房产证上写谁的名字，谁出多少钱。
果然，听说我回来了，我大姑、二姑和小姨早早地便在我家守候，说是伺候我妈，其实为了“顺便”问问我的事儿。我何德何能，让诸位长辈如此操心？
加了之后，他发来一句“谢谢”。
晚上陪老妈看电视，正在热播的《如意》，只看几个主演就知道是民国戏。老妈看得很起劲，一直为如意担心。我笑她“看三国替古人流泪”，都是演戏，何必那么当真。老妈却说：“这孩子多不容易，谁看了不心疼？”我想，老妈如果有个儿子，她一定是个好婆婆。我跟老妈指指点点，说谁一脸坏相；谁一看就是来打酱油的，出来两场就死了；谁死心眼，把玉佩看得比命都值钱。
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，于是说：“是吗？”
一日，于维维打电话让我上网。我跑到邻居家，刚上线，请求加好友的小喇叭便滴答答地响。我点开一看，是陌生人，就点了拒绝。过了一会儿又来了，我点开一看，认证信息写着“是我，Daniel”。原来是ABC，他不是不聊天吗？竟然为我破例，难道有想法？不过他不是我的菜，我便不再多想。
我想说，我跟你很熟吗？连“大姨妈”的事都管，还真敢说！我回复他一个流汗的表情图，说了句“我无肉不欢，不喝碳酸饮料会死人”。他又是闷着说了句“OK”。真是一个闷葫芦！我说了句拜拜，连道别的机会都没给他，迅速下线了。
许久之后，有QQ头像在闪，点开，看到Daniel在问：“你在吗？是不是心情不好？”
我极讨厌别人说起朱叶生，可是所有人与我说话时，他都是必出场的男嘉宾。
我把他晾在一边，继续和于维维胡侃。于维维谈起她前夫。
“你要多休息，多喝水，每天保证八杯水，少喝碳酸饮料，少吃红肉多吃白肉；如果在period可以多吃点儿牛肉，补充流失的铁质和营养。”
他无话可说，发了一句“OK”。
我还没吃饱喝足，大姑就忍不住问：“豆子，你回来了，叶生呢？你们什么时候举行典礼（在我家指举办婚宴）？”
“豆子，快，大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酱猪蹄！”大姑乐呵呵地端来饭菜，刚热好，还冒着热气。
结婚前，女方家人会和男方家谈彩礼。我们那个年代，钱还不像现在这么贬值，给个一两万算不错了。给的钱越多，女方家的面子也挣得越厚。
我正准备表现出一脸疑惑外加一脸强烈求知欲的时候，她接着自己的话说：“离婚之后怀孕了，听说又要复婚，村里传得沸沸扬扬。”
“他哪点儿都好，偏偏是个妈妈宝。他妈指着太阳说是月亮，他都深信不疑。我当年还看上了他的孝顺，现在我知道了，女人啊，找男人一定不能找太孝顺的，有老妈就没有老婆了。豆子，你以后要擦亮眼睛，这找男人啊，其实也是找婆婆。”
这段话，他一定是斟酌了好久才发过来的。我和于维维聊得正high，早忘了他还在网络的那边。乍一看，我便有些生气，这不是说我彪悍，没有女人样儿吗？可仔细一想，人家说得够委婉了。尽管这样，我也觉得他多管闲事，咸吃萝卜淡操心！便发了一句“对好朋友就要真性情”。
在我们这个穷乡僻壤，嫁了人的妇女只有一项娱乐生活——嚼舌根，想不到跟我关系最好的燕姿也成了长舌妇。离婚之后怀孕又怎么了？未婚先孕瞒着家长做人流的小姑娘拉着手能绕地球好几圈了。
“他还骚扰你吗？”
这人就是客气，礼貌太多。我也跟他学：“不客气。”
“魏雪当年多威风啊，是咱们班男生心目中的女神，你猜现在……”
原以为可以这样相安无事地多过几日，不料老妈看到电视里说起留学，就又想到朱叶生，便催我去美国。坑爹的电视剧，能不能别让老太太上瘾啊？于是，我借口去美国找朱叶生，便背着行李，在老妈的目送下，坐上了回市区的车。一到市区，我便转了车到无锡。先逃出来再说。